最終，祈憶淩還是遲到了。

她匆忙找個位置停放好自行車，強忍著從身體不同部位傳來的隱痛趕到電影院門口的時候，已經是十八點四十二分了。

蒼陽站在影院門口正對的一塊空地上，旁邊的人來來往往，他自顧看著某個地方巋然不動。他的身高其實在人群裏並不是特別突出，但祈憶淩還是一眼就從熙攘的人流裏認出了他。再度調整一下已經大致回覆到正常狀態的呼吸，祈憶淩努力擺出一個禮貌的笑容站在他身側：“嗨！”

“嗨！”他馬上轉身正對著祈憶淩，臉微微向下，露出了一個無比明亮的笑容。在夕照和燈光的雙重掩映之下，他仿佛籠在一層橙黃色的輕煙裏，眉眼都有些模糊了，笑容卻凸顯了出來。

祈憶淩怔怔地看了他片刻，之後有點不情願地低下頭：“對不起，我遲到了。”

“遲到是女士的專利。”他的聲音懶洋洋的，配上周圍同樣懶散的色調，顯得分外優游，“你只遲到十分鐘，已經很給我面子了。”

“你知道就好。”祈憶淩其實有點想順著階梯再招搖幾分，不過考慮到自己現在有點精神不振，就老老實實說了句，“其實我真沒想遲到，只是剛才有些突發事件而已……還有，我很討厭別人遲到，所以你別以為這次我遲到了下次你就可以依樣畫葫蘆。我告訴你，遲到一秒鐘我也不等的。”

“所以還有下次？”

“什麽？”

因為仰著脖子說話實在累，再加上不想讓他看到自己呆滯的面容，所以祈憶淩一直低著頭說這些話，說完了，才覺得自己氣勢太弱，倒像是負荊請罪的，聽到他的話便不得已又仰起頭來。

於是又看到了他的笑。

奇怪，為什麽每次看到都覺得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，就好像面前是個全新的人一樣？明明他笑起來都是那樣千篇一律的，有點促狹，但又奇異地明亮。

“我不會讓你等的。”見祈憶淩沒正面回應，他就將她的反應視作默認，笑得越發地開懷。但看清祈憶淩的臉時，他明亮的笑容突然被皺起的眉趕走了，語氣也隨著夜幕的展開而降低了些許溫度，“你病了嗎？臉色好像不太好。”

“沒，”祈憶淩完全沒意識到自己之前的話暗藏玄機，輕輕打了個呵欠不好意思地看著別的地方說，“大概午睡睡得太久，還沒完全清醒過來，等下就好了。”伸手推他一把，“你去買吃的東西，我去買電影票。”發現他沒動，祈憶淩加大了手上的力度，語氣也僵起來，“去呀！”

他的身體完全沒有移動半分，反倒伸出手緩緩地放在祈憶淩頭頂上，沒有說話。

他手心的溫度高得離奇，順著她的頭皮蔓延開來，卻有種奇異的舒適感。祈憶淩開口想說話，卻說不上來，明明覺得臉漸漸變得滾燙，不知道為什麽反而輕輕打了個冷戰。

他似乎是笑了一聲。

祈憶淩剛剛才擺了一個大烏龍差點把自己的小命也賠上，於是稍稍收斂了一下自己的想象力，不敢妄自揣測。

不知道過了多久，他的手提了起來，腳也提了起來，朝某個方向走開了。

祈憶淩輕輕舒了一口氣，卻突然發現自己的心率快得像剛跑完八百米似的，而且好像有什麽壓在了上面，不輕不重，想甩又甩不掉。

這一期的電影院線其實已經被《加勒比海盜三：世界的盡頭》占據了大半壁江山，祈憶淩曾經看過這個系列的前兩部，對它的故事相當欣賞，而對男主角Johnny Depp更是推崇備至，眼看也沒有什麽特別讓感興趣的電影了，於是從善如流地買了這部風評不如同系列前兩部的電影的票。

電影其實七點半才開場，蒼陽買東西也還沒回來。祈憶淩一個人在售票處旁邊杵著，有些百無聊賴的，於是拿出手機隨意把玩起來。正準備把手機調到靜音狀態，原墨翎卻一個電話打了進來。

“現在在哪？”原墨翎劈頭劈腦就這麽一句。

“在外面啊！找我有事？”祈憶淩有點摸不著頭腦：公主殿下以前沒這麽關心過自己的行蹤啊，怎麽從騎士先生的祝捷會以後，她就時不時打電話問候，活像查崗似的。

“沒事，就是關心關心你。你跟辰烽，就是你們王子殿下，”原墨翎說了半句又停下來，似乎是重新組織了一下整個句子，“你跟他最近發展怎麽樣？”

“挺好挺順利的呀！”祈憶淩順口胡謅，實情是五一長假後她就沒怎麽見過辰烽，多半電話聯絡，而且電話裏無非是幫辰烽和水卿影調解，都快成專業感情顧問了，“——啊，對了，等下我們要一起看電影。”

“你和王子殿下？”原墨翎顯得很意外，“什麽電影？”

“恐怖片啊！”祈憶淩得意洋洋，“買的還是情侶卡座。”

關於請一個連“普通朋友”都算不上的人看電影這件事，祈憶淩從提出邀請那一秒就開始耿耿於懷。直到現在，原墨翎的這個電話總算讓她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略感安慰的理由。王子殿下的蘇醒計劃遲遲沒有進展，也就是一直沒為盟軍出力，她簡直都不太願意聯系公主殿下了。現在雖說有欺騙公主殿下獲取盟軍信任的嫌疑，也只不過是對象有點出入，事件是確實存在的。

“嗯。”原墨翎應了聲，之後聲音突然變得遠了，“憶淩在和他男朋友看電影。”

“墨翎？你還在嗎？”得到回應後，祈憶淩有點喜不自勝，“你在跟騎士先生說我和王子——呃，辰烽學長的事嗎？嘿嘿，其實也還算不上男朋友啦，只是出來一起看個電影而已——”

“憶淩，”原墨翎截斷她的話，語氣凝重起來，“你最近還好嗎？”

“挺好的，”祈憶淩見原墨翎語氣有變，狐疑地問，“為什麽這麽問？”

“沒什麽。”原墨翎的呼吸聲從電話裏均勻而緩慢地傳過來，吸氣，呼氣，吸氣，呼氣，之後是輕松的笑聲，“我最近有點忙，沒什麽時間關心你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。但是，如果你有什麽事自己處理不了或者一時沒辦法想通的話，記住，公主殿下是你永遠的保護者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祈憶淩的鼻子有些酸，想到祝捷會後公主殿下很少提到騎士先生，大概是有什麽誤會還沒解開，怕自己一時沖動把實情和盤托出，徒然給公主殿下增添煩惱，於是急急忙忙地說，“要進場了，我掛電話了啊！”不等原墨翎回應便掐了線。

眼眶有種酸澀的感覺，夜幕裏各種不同顏色的燈光打進了祈憶淩眼裏，打得她原本已經平靜下來的心臟又有了被壓抑和束縛的不適感。她咬著唇從鼻子裏噴了一口氣，猛然發覺手上的電影票已經被自己捏得發皺，有點走樣了。她低呼一聲，一邊為自己的錢包哀悼，一邊手忙腳亂地想用手掌壓平電影票上的皺褶。

“抹不平了，不過還能用。”有道聲音在她後腦勺突兀地響了起來。

祈憶淩頹喪地停了手上的動作，右手五指就那麽貼著電影票一側總也撫不平的皺褶，定定地站在那裏。

耳畔傳來了窸窸窣窣的塑料袋摩擦聲，祈憶淩聽著那聲音，不由自主地磨起牙來。

過了一會，那讓人不爽的聲音終於停了，祈憶淩正想舒口氣，那個總是在不適當的時機出現的人卻好死不死地開口說話：“抱歉，這次我又聽到了。”

“又？”祈憶淩楞了一下，頓時從臉頰到耳朵都有了種火辣辣的感覺：他是說上午我和靳可說的話他也聽到了嗎？宇宙在上，他就那麽缺少存在感嗎？難道沒看過電視劇？沒看過電視劇總看過電影吧？不知道人聽了不該知道的東西後是應該自動消失裝失憶扮無知的？怎麽就他喜歡和劇本對著幹呢！

祈憶淩腹誹完畢，緩緩轉身，擠出一個要多虛偽有多虛偽的笑：“那真是抱歉了啊，如此不堪入耳的內容勢必汙染了你那純潔無暇的心靈。”

“你一定要抱有那麽大的敵意嗎？”他苦笑，“為什麽一定要用刺武裝起來，既傷害別人也傷害自己？”

祈憶淩被那深深的瓊瑤風吹得打了個大大的冷戰，想了想，幹脆無所謂地說：“那好吧，反正你已經聽到了，我也不妨跟你直說。我跟辰烽其實有段時間沒見了，但墨翎一直以為我們進展順利。”

“為什麽？”

“你以為我是《十萬個為什麽》嗎？”祈憶淩狠狠地看著他，頭一次痛恨自己觸覺太敏銳，總是可以聽出人類的言外之意。難怪地球人都愛說“難得糊塗”，揣著明白裝糊塗確實是一個技術活。

他沒有被祈憶淩的眼神擊退，異常淡定地作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。

“好吧，”祈憶淩嘆了口氣，鬥敗公雞似的垂下頭，隨便扯了個理由，“人言可畏，我不想變成第三者，被別人戳著脊梁骨指指點點。”

沒有回應。

“我是個熱衷於不勞而獲的人，不想做太多無用功，做人還是要適可而止的。”祈憶淩試圖使用一語相關手法，但是蒼陽接受暗示性的能力顯然比她想象的低。祈憶淩咬咬牙，索性壓低聲音說，“做人不要得寸進尺。”

“咦，難道不應該有風使盡利嗎？”他終於肯說話，還反過頭來噎了祈憶淩一下。

“好吧，我不喜歡鋒芒太露的人，辰烽那樣的也就看看而已，真要讓我供著？似乎犯不上吧！”

在努力找理由應付蒼陽的時候，祈憶淩其實也在拼命地找理由說服自己放棄。但是，一想到辰烽背負著王子殿下的身份，所有的理由都變得不堪一擊。

那，到底是什麽阻止了她的前進？

祈憶淩想起演唱會結束時辰烽與水卿影結伴離去的身影，心又突如其來地抽痛了一下。果然，不管是否願意，她都必須開始接受自己與王子殿下之間並非命中註定的事實了吧？

“很高興你能跟我說這麽多，”見祈憶淩不再回應，蒼陽又開了口，帶著笑意望進祈憶淩眼裏，側著頭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，“但其實我一開始想問的是，為什麽你要拿我當幌子？”

“啥？”祈憶淩本來正憂郁著呢，散發的潮氣都能孕育出蘑菇來了，聽蒼陽這麽一問，氣得笑起來，“你別告訴我你脆弱的心靈受到了傷害！”

“為什麽不能？”他緩緩收起笑，嘴角耷拉下來，“難道你就真不怕傷害我？”他的眉心開始攢起，那漸漸變窄的眼睛，細長的一條，被眼珠暈染成了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色，“對一個男人來說，似乎沒有比被當成替代品更能傷害他的自尊了。”結尾還帶了一個自嘲的笑。

祈憶淩那易受感染的心不受控制地帶了點哀戚，她好不容易把它壓下去，白了他一眼：“學長，別看我這樣，我也是會生氣的。”

“我知道，我早就領教過了。”

他笑笑，頭微微仰起，似乎在看著天上的什麽東西。

祈憶淩看著他，剛剛驅逐出境的傷感又卷土重來。祈憶淩轉身跺了一腳，慌慌張張地說了句：“要進場了！你少在那四十五度角望天，演得再好我也不能頒你一座奧斯卡！”話音未落，便擡腳急急向影院放映廳入口走去。

人群熙攘，腳步聲紛至沓來，祈憶淩卻分明聽到他並不重的腳步聲，一下一下，踏在青白色的地板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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